陈顺顶着火烧的脸给发稀的酵子加小苏打,再擀面,蒸馍。嬢嬢有胃气痛,这样蒸馍不会胃酸。炉子煮着,又把手电筒喂上两节电池。天热,怕坏,鸡蛋叁块钱买了四十来个,放进橱柜方便取的位置。现钱,粮票,肉票等各类票子最实在。他心里有谱,离开前一一张罗好。在北京有些战友,平时帮衬一二绝对没问题。可教子女的证明邓嬢嬢也收着了。杜蘅站在厨房门外,听他说得有条有理。末了,用还没退烧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让她别伤心,一定会再来见嬢嬢。他的话,可以当作重诺来听,杜蘅并不怀疑。想到薛老教授的暗示,微微出神。院子里,嬢嬢和邓菊英互相挽着手,相互作伴,坐在条凳上,看对屋男孩给鸡擦身,两老一小,有说有笑。那只落汤鸡是只漂亮的黄褐色芦花鸡。不吃了。孩子喜欢就养着吧。要是居委会还来给鸡闹改造怎么办?邓菊英直气直嗓说:“邓奶奶帮你保护它。”杜蘅在门边,悄悄看嬢嬢脸上的光辉。邓嬢嬢说话时,嬢嬢总会笑,笑容比以往多出许多。乡下小丫鬟阿纯和她的小姐。邓嬢嬢说这是年轻人眼里不入时的感情。如果没有这份旧样式,也许她和嬢嬢不可能在这里见面。小半月相处下来,杜蘅发现嬢嬢再不说天菩萨了。困境大大提升老妇人的阈值,什么都经历过、见过、再忘过头。这世上,已经不再有天大的事,也就不必惊动天菩萨。晚饭后,邓菊英说要给叁女儿顾孩子,今晚不能回来。这是她第一次夜不归宿。杜蘅谢她的夜不归宿,邓嬢嬢的有心,让她在北京的最后一夜可以留守在嬢嬢身边。对屋男孩跟着仗义,邀请陈顺今晚去他家睡,答谢对芦花鸡的不杀之恩。一老一少睡得早。九点不到,小院圈出的夜空没有星星可看。陈顺陪杜蘅坐在院子里,从汇款单说到电灯泡。今天去书店,她顺道买灯泡和笔记本,都是给红霞的。这么巧,陈顺受水根的托,也买了灯泡。水根还说,打算起个房子,弄个书房出来给红霞写东西。电灯便利,用起来比煤油灯强,眼睛舒服不受罪。接着说到严冬。那天在老首长家吃饭,饭后刷碗的间隙,严冬难以撬开的嘴巴还是主动说了一句话。他清楚地知道,她很聪明也很坚强,有谁没谁,再苦再难,绝对会挺过来。哪怕没有陈顺,依然可以站在北京,见到亲人。只要她想,没有她做不到的事。严冬的话对陈顺有重重的后坐力,对此,他认同。并且回答:“她能没我,我不能没她。”这话,陈顺没对杜蘅提。另有一句,是他很想说的,蓄谋已久。“小蘅,我爱你。”
他的语速很快。面皮紧绷,不敢看她,看没星星可看的夜空,火辣辣地看,仿佛要把夜空看穿,看出个空洞来,好拿来放他的紧张和局促。“嗯?”杜蘅听见,也嗅到他的紧张。起身,绕到他面前,捧住脸,感受男人面孔上不寻常的热度,问他:“你说什么?”男人的沉默把风熏热了,又从热变到辣。陈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转脸,吻向掌心,吻那里熟悉的薄茧。在夜色中眼巴巴地盯着她,用眼神,叼住她。“小蘅,我说,我爱你。”每吻一记,就说一句。“我爱你。”“我爱你。”越说越顺口,越说越平实,不再慌,不再急。不激烈也不昂扬,每个字眼只有成熟庄重的分量,话里的柔情是细水长流的架势。流进心里,把人心灌溉得心脏酸酸的,甜甜的,胀胀的。到最后,几乎剩气音。一团热气喷在她掌心。他仰头看她,黑魆魆小院里,轮廓清晰,眼神热切。只是一句喜欢,他要用这么多的爱来回报。光只有爱还不够,他说她对他不是一般的好。很好很好。苏格拉底媳妇还往自家男人头上撒尿呢,他的好小蘅没有这样对他。杜蘅惊讶地微笑,什么时候对哲学感兴趣的。他笑了,在马场和牧马队男知青借了几本书来看,万一她想找人聊聊《辩证唯物主义提纲》,他也能搭上几句。能说出动听话语的舌头吻起人来很热切。分明只有那么点空间,他可以不断围追堵截,顶她的小舌,刮弄舌侧,讨好似的用舌尖绕着她的舌打圈,深吻。像一匹求爱的野马。强悍,精壮,绕着它唯一的目标,坚持不懈。黑暗无光的小院子,陈顺快成了唯一的明火。高大宽阔,令人安宁。托起她的手,送到嘴边,一寸寸吻过,正直正派,吻出的情意很直白,很动人。他高兴,为她说的喜欢而高兴。高兴到现在,还在高兴。不知道怎么对付心里的这团火,也不知道它打算烧多久。她是他外置的心脏,只有落在怀里,真实抱紧,浑身才能舒坦,只有她好,他才能好。一个男人爱到这份上,就是生死攸关。陈顺的心跳莽撞有力,她伸手,环住他的腰,贴紧他,真如贴紧一团火。他的体温很烫,炽热温度充满穿透力,迷人的体嗅像一层薄雾拢住她,很温暖。杜蘅在想,要从哪里说起呢?如果从警察铐子上来那刻说起的话,除了父亲杜仲明,还有两个非提不可的人。她的母亲,她的老师。潘晚吟,汪湘莲。这段往事,很旧,很长。这辈子,除了陈顺,不会再有第二个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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