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敛袖,诚然道:“多谢王相。”
自先帝去后,天后便不忍独居曾经帝后一同住的贞观殿。天后命人将贞观殿闭锁,从此后除了洒扫的宫人,再不许人入内。
天后自己搬到了东边的同明殿中。
三月一日,是夜。
同明殿灯烛彻夜未灭。
守夜的宫人在外,时不时能看到天后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显然不只是没有熄灯烛,天后更是一夜无眠,且并未歇下,还在屋内踱步。
这一夜,天后想起了之前数十年的事情。
年月如流水,仿佛经年月色映照她心上。
最后她停在案前。
案上摆着一对小小的日月私印。这是今日姜沃告退前,被天后留下来的。
日章的印纽,宛如一轮微型红色旭日,月章的印纽,则是纯白无暇的一弯细白月色黎明之前。
天后于案前站定,写下两个字——
沃。握。
何为沃:是沃野千里的良田,亦是沃霖润泽的雨雪,是灌溉是滋养是给予。《说文解字》中曾释曰‘有水使物初长者’为沃。
天后的手指拂过这个字:她是如此。
可如今,已经不需要她只行‘沃’之事。
万物已然初长。
天后的手挪到‘握’字上——其实,想到今日朝堂事,天后还真想给她定一个‘慎’或是她自己提起的‘改’字,也好让她铭于心,别当耳旁风。
但,君予臣名,若是给了个‘慎’或是‘改’字,在外人看来,只怕就不是她的谆谆教诲,而是敲打和怀疑了。
那还是罢了,天后遗憾放弃了‘改’字。
依旧选择了这个‘握’字。
何为握:握,持也!是大权在握,令行禁止,亦是蹈机握杼,以治天下![1]
来日,她将以帝王之名,予她一路相伴的宰相此字!
殿内的刻漏发出声响,天后抬眼一看,才发现,已然是清晨时分了。
于是天后自桌案之后步出,来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户。
庭院之中守夜的宫人,见此忙纷纷行礼:“陛下。”
宫中人都是人精,在掌权者身旁伺候的人更是。哪怕是白日朝堂上才出的新旨,他们也已经改的很彻底,叫的极顺畅自然,好像从来都是这么敬称天后的。
殿内,天后只是望向天际。
在黎明之时,有短暂的时间能看到夜里的月亮还未隐去,而太阳已然在东边出现。
日月当空。
此时,天后亦想起了自己从前改的‘天’‘地’二字。
她转身回到了案前,挥笔写下一字——
“曌。”
一夜未眠的天后,依旧神采奕奕,眼中光彩胜过窗外黎明初起的日光。
三月丙申,天后率东都洛阳城的百官,奉高宗灵驾西还长安。
四月庚寅,帝归葬乾陵。
就在先帝归葬后的次日,雪花样的奏疏,就涌入御史台,落在天后以及诸位宰相的案上。
尤其以宗亲上奏为多。
这奏疏里,一部分措辞还算谨慎,只是建言天后遵照先帝遗诏立新君,但亦有极谏之奏疏,依旧是以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等亲王为首,‘请立’年长且有子嗣的周王李显为帝!
天后均斥回。
而除了关于新君之事的奏疏,还有一类奏疏,其实数量更庞大——
弹劾姜相之奏。
王神玉就曾指着窗外的山茶花树对姜沃道:“弹劾你的奏疏,摞一摞,比这棵树还高呢。”
姜沃颔首,她虽没空看那些奏疏,但鲁王在朝上直接指责她来着,说她‘乱于彝典,载亏政道,谄佞进身……’
别说,形容词还很丰富,引经据典的。
之后鲁王就被天后发配去描边了。
宗亲愈加愤然。
不过这些,姜沃暂时都不太放在心上,她只是跟刘祎之交代了下公务就回府去了。
王神玉见她早退,还关切问了一句:“崔正卿的病无妨吧。”
先帝归葬乾陵后,崔朝就病倒了。
之前有先帝的丧仪事撑着还好,如今诸事落定,心下一空,之前劳累过度所致的病就全出来了。
姜宅。
姜沃将药碗递给崔朝。
崔朝只是望着她。
他自然也知道近来姜沃被弹劾之事,也知她为什么被弹劾。且他与姜沃到底相伴多年,王神玉都看出来的事,他也幡然明白过来。
崔朝轻声道:“先帝曾与我说过,他担忧将来,天后走一条血路。”
然而……何用将来,根本就是现在!
且天后要走的,又岂止是一条血路。血路,原本都还是有路的。可天后这简直是——她是要劈出一条通天绝路。
以血,以肉身,以野心,压上一切,要劈出这条绝路。
姜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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