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妈收拾好厨房,擦了手走出来,她裹了小脚的绣花鞋落在瓷砖地面上,悄悄的,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自从周遗光小姐在学堂里面失了踪,难得大宅里有今晚这样安静的时候。
老爷和大少爷天天出门,什么警察署,政府里的人一批批的来,
小少爷好比失了橛头的马,脾气暴躁,天天咒神骂鬼,被抽了好几顿反而愈演愈烈。
夫人求神拜佛更加勤快,上个月出门,还对自己说,白天里照镜子觉得老了很多,心情不好,饭食的不香,睡也睡不踏实。
当时她的脸蜡黄蜡黄的,两道法令纹深刻在嘴边,实在是憔悴的厉害,
张妈也只能把宽慰的话翻来覆去的再说一遍。
哎!这遗光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啊!叹了口气,张妈将布满褶子的粗糙双手又在围裙上擦了擦。
啪啪啪!
张妈? 杨管家?
她唬了一跳,耳朵转过去,好像是门口发出的声音。
难道又有警署的人过来了?
她脚步挪过去,一路上又听到喊门的声音。
张妈? 杨管家?
怎么? 好像遗光小姐的声音?
张妈呆了一会儿,还有些不可置信,莫非是我老了,耳朵花了?
她疑神疑鬼的走到门口,雪白的两道光柱从门缝里透进来,是大汽车车灯的光。
门外又传来敲门的声音。
张妈?杨管家?是我,遗光,我回来了!
真是遗光小姐!
张妈一瞬间兴奋起来,手忙脚乱的去抬拉门栓,双手颤抖,试了好几次才将门打开。
张妈?
漆黑夜里,雪白的车灯照耀,逆着光,张妈看到个模模糊糊熟悉的轮廓。
是她照顾了两年的女孩子,一瞬间,她就认了出来。
小姐! 遗光,遗光小姐!
张妈!那小姑娘如乳鸟归巢般张开手扑了过来。
她下意识把住那双纤细的双臂,干涸浑浊的眼眶里流出泪来,
太好了,太好了,老爷夫人,大少爷小少爷,一定高兴极了。张妈喃喃的念叨着,双手不住的擦拭眼眶,那湿漉漉的液体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门后头,转出来个人影,黑色笔挺的中山装,一副玻璃眼镜架在鼻梁上,是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像是当官的。
遗光小姐叫他,王科长!
张妈赶紧松了手,弯了弯腰,
老爷,是您送我们小姐回来的吧,快请进,我们家主人都在,我这就去叫他们。您是大恩人,一定得谢谢您。
那位王科长笑了笑,拒绝了。
夜已经深了,他一个外人不好打扰他们一家人团聚。
这一夜的钱公馆,注定是不平静的,晚上9点,三层的洋楼依然灯火通明。
璀璨的灯泡照亮了每一个张喜气洋洋的脸。
钱夫人已经哭过了一会儿,她捏着手绢儿,擦干了喜悦的泪水,又握着遗光的手,在明亮的灯光下不住的打量她的脸庞。
雪白的面孔看起来消瘦了些,褪去了婴儿肥,五官却更加分明夺目,只一双琥珀色的瞳孔,深邃了许多,不再像一汪清澈的泉水,时刻闪烁着纯净无忧无虑的光芒。
好像,长大了!
她很想问问这个女孩子经历了些什么,可是想想也知道,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在都是日本的军署里,这样想起来,她的心便是纠紧了的疼痛。
我不该问下去,有些事情就当过去了吧!
钱夫人强扯起笑容,伸手慈爱的抚摸了下遗光的鬓角。
回来了就好!
钱老爷坐在边上,也笑着点点头。
夜里晚了,钱老爷打发了儿子们,兄弟两个并排站在门口,目送着母亲挽着女孩子的手朝她的房间走去。
等那身影在转角处消失不见了,钱宗明才不舍的收回了视线。
哥,我真想杀了那些日本人!
钱宗毅心头一跳。
明黄的灯光照在青年桀骜的却还有些稚嫩的面孔上,那双黝黑的双目盯着虚空,散发出仇恨的光芒。
走廊里的脚步声停了,
黑暗里,遗光无声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的一切都还是她离开之前的摆设,空气里传来一点淡淡的幽香,她转过头,窗台上一捧栀子花盛放在玻璃花瓶里,花朵在月色下皎洁可爱。
一切都没有改变。
钟摆撞响了一下,午夜十二点了。
她躺在床上,听着自己静静的心跳声。
在军署里,无数个夜晚她幻想,若是有一天回到了钱公馆,第一件事,她就要在自己房间的大床上,盖着张妈勤勤翻晒,散发阳光皂角气息的被子里,安睡到天亮。
可这一天真的来了,却也和想象中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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