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哥儿点了一桌子菜,还有酒,两人就在房间里吃起来。
赵明坤牙齿已经掉了大半,吃菜都是囫囵吞,喝了三杯酒双颊才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他问回哥儿:“少年人,你要去哪里?”
回哥儿道:“去成都府,看芙蓉花,过剑门关。”
赵明坤点点头:“年轻时多出去闯荡闯荡,见见世面,挺好的。”
“您呢?听您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为何流落在此?没有家了吗?”回哥儿问他。
赵明坤道:“十几年前,就没有家了。”
“发生何事?天灾?人祸?”
赵明坤苦笑:“我自找的。”
他又喝一杯酒,看着回哥儿道:“看我此时如此落魄,你定然想不到,我也曾是富贵人家子弟,有着显赫的出身吧。”
回哥儿放下筷子,专注地看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是家中的嫡长子,生来便拥有一切。下人恭维,母亲溺爱,父亲常年在外为官,亲戚朋友都知道将来我是要继承家业的,无人不高看我一眼。那时我年少轻狂,被人捧惯了,渐渐不知天高地厚,竟日与狐朋狗友吃喝玩乐不学好,隻想着反正家大业大,以后都是我的,纵纨绔,又如何?
“十五岁那年,母亲病危,父亲从外地赶回家,发现我不成器,便严格约束我。我自幼没吃过什么苦,和他又不亲近,他越管我,我便越烦他。那时他官职在身,自顾不暇,对管我一事也是有心无力,我便仍旧在他管不着的地方我行我素。
“母亲去世一年,父亲续弦一房,说是需要有人照顾管教我们弟兄几个。继母很少管我,纵我犯了错,她也总帮我瞒着我父亲,那时候觉得她很好,后来么……呵呵!”
回哥儿将他空着的酒杯斟满,赵明坤抖着手端起来,慢慢的一饮而尽。
“继母的小动作并没能瞒过我父亲,他见继母不行,在我十八岁那年,他为我说了一门亲。高门贵女,贤惠能干。她其实没什么不好,只是我那时候太混帐,知道她是我父亲找来管我的,一开始便不喜欢她。她是个倔脾气,见我对她没有好脸色,也不来奉承我,名为夫妻,同床异梦。
“后来,我在外面遇见一女子,她奉承我,体谅我,讨好我。自母亲去世后,我处处不如意,和她在一起反倒让我内心得到了短暂的安宁。我将她纳回家做了妾。然后……”
赵明坤伸出枯瘦粗糙的双手揉搓了两下脸,浑浊的眼睛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道:“我宠妾灭妻,苛待嫡子嫡女,做尽了为人夫为人父不该做的所有混帐事。后来家中发生变故,我带着妾室庶子离开了家。上梁不正下梁歪,被我从小宠大的庶子见我没有了家业给他们继承,卷了我仅有的银两抛下我走了。十五年前,我贫病加交,妾室带着两个孙女去给人做帮工贴补家用,有一日出去之后,竟再也没有回来,不知是被人拐了,还是自己走了。”
回哥儿看着他,问道:“这么多年,就没想过回去看看吗?”
赵明坤摇头:“没这个脸。”
回哥儿不再多说,隻给他夹了几筷子菜。
赵明坤吃了一会儿,忽然问他:“你家人都还好吗?”
回哥儿道:“太爷爷去年去世了。祖母健在,身子硬朗。我是我爹的长子,底下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爹没纳妾,与我娘夫妻恩爱。大家都挺好的。”
赵明坤湿了眼眶,低下头讷讷道:“是挺好的,挺好的。”
下午,赵明坤在回哥儿给他开的房间里睡着了。
他很久没有喝过酒,很久没有吃饱饭,很久没有睡过床,躺下后,睡得很死。
回哥儿找了个大夫来给他诊脉他也没醒。
大夫诊过脉后,出来对回哥儿摇了摇头,道:“病入膏肓,回光返照,公子,还请节哀。”
如大夫所言,赵明坤这一睡下,就再也没能睁开眼。第二日中午,人就去了。
回哥儿给他买了一副棺材,雇了人,将他埋在庆阳城郊外的一处树林内,没有立碑。
立碑就有名有姓了,日后无人祭扫,未免凄凉。
回哥儿在坟前站了许久。
从小,祖父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迷。他从未见过他,问祖母,祖母就说他已经死了。可是族谱上没有他的名字,祠堂里也没有他的牌位。
祖母御下甚严,府里仆婢成群,却无一人敢在他面前提起祖父,问也只会推说不知。倒是有一次听四叔祖母无意中提过一嘴,说他祖父是被太爷爷给逐出家门的。
如今,他心中的这个疑团解开了。
离开那片树林之后,回哥儿骑着马来到官道上。往西,是去成都府,往东,是回京城。
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就牵着缰绳掉转马头,向东跑去。
他还没在外面玩够,但他觉得,他应该回家了。
番外四
白石峡之战后的第十年,赵桓荣升任广宁协办守备,请了军中几个好友到家中来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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