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了这个地方。
……
十一点半,老旧小区的楼道上。
“诶,小禾啊,”老人机里面的电话声在楼层间回荡:“怎么这么晚才接电话啊?今天又有什么事吗?”
他背着吉他,疲惫地跨上被暗红月光笼罩的楼梯,低声:“没,就是加了点班。”
“哦哟,你们学校那么忙呢?”电话那头的声音大惊小怪:“这都晚上十一点了,连你们音乐老师都还要跟着加班啊?”
“……嗯,最近学校要排练节目。”
“啊?什么节目啊?上电视的那种吗?你也要出镜吗?要是排好了给不给奖金、给不给升职啊?”
“……不知道。”他用钥匙打开门,在意识到对面因他的语气出现异常沉默后,又忙补了一句:“我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排练,不清楚会怎么发展。”
“哦,哦。那好吧。”另一头认可了他的说法,然后道:“那这么晚了,你也该休息休息吧……”
他听出了里面的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问:“还是待会儿吧。你打电话什么事?”
“哦,那什么……还不是你妹妹那点事嘛!”对面谈兴立即重起,滔滔不绝:“你妹妹最近不是要放假了嘛?她们学校老师啊,就推荐她们去一个什么夏令营。你知道的,你妹妹成绩一向不好,我想着呢,这个暑假能给她补补课,挺好的;而且这个夏令营啊,她们全班同学都去,她不去,怪不好的,多伤孩子自尊啊……”
他打开窗子,拿了一瓶矿泉水,坐在挤占了室内三分之二空间的单人床上,喝了一口,等对方说完,才问:“要多少钱?”
“哦,也不是很多——一万五。”
“……”他看着自己支宝页面上的全部总资产,3421的数字,重重呼出了一口气。
“怎么了?这点钱你不至于拿不出来吧?”迟迟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对面逐渐转变了腔调,“这可是你妹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姑姑我,跟你最亲的人了。你一个月也是大几千,不至于这么舍不得吧?想你当年刚上高中,你爸妈就去世了。那可是重点高中啊,你的成绩又不是很好,那还不是你姑姑我咬着牙,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供你上完了三年学?后来的大学也是——虽说你大学是不怎么需要钱了,可你每次回来,你姑姑对你有哪样不周到啊?哦,你现在有出息了,就连一万块钱都舍不得啊?陈禾,姑姑跟你说,做人可不能这么没良心啊……”
一句又一句的数落连珠炮般地砸过来,长发青年弓着背,脸越埋越低,几乎要埋入膝盖中间。
最后,在完全没听清对面说什么的情况下,他哑着嗓音疲倦应下:“知道了。我明天会想想办法的。”
“诶!那姑姑就明天再打给你啦……”
“不用。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陈禾拒绝了她的“热情”,顿了顿,勉强抬了下头,问:“我爷爷呢?”
“啊,他啊,他早睡了。人老了嘛,觉多。”对面轻描淡写地带过,语气轻快:“没有别的事了吧?没有的话姑姑就挂了啊!你自己早点休息……——嘟嘟。”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挂断的忙音。然而长发青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又在听见两道“滴滴”声响后,看到了手机屏幕上明晃晃的光:
[小陈,明天该交房租咯?老规矩,还是你大柳姐明晚来门口收现金,如果有事不在的话,提前在微信或者支宝转一下帐哈。谢谢了(抱拳)。——房东6月21日下午12:00]
“……”就像紧绷的弦被人从中扯断,又像是压低到极致的弦音骤然转入喑哑。
在看到这条信息的这一瞬间,即使作为这具身体的主人,但陈禾依旧很难用语言描述出,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又或者,具体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只是,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有点生病了——而且就像、就像那种重感冒:耳朵里装满的一墙之隔外怎么也停不下来的情侣声音被换成了意义不明的嗡鸣和呓语;眼前的手机变模糊了,四处都是根本找不到起始的无意义线条;大脑里所有的逻辑和思考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搅乱了,变成了一片浆糊。
他吸吸鼻子,依稀听到了自己鼻子抽动的声音……啊,他迷迷糊糊地恍然,原来还真是生病了啊。
生病了真好啊……看不到自己脸色在不到一秒时间里,骤然便从正常的惨白烧成通红的恐怖变化的陈禾思绪混沌,遵循着身体的求生本能躺到了床上,完全被烧得找不到东南西北的脑子稀里糊涂地想着:生病了,就暂时可以不用想太多了。
就可以暂时放下一切了。
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被毛细血管里高速流动的血液烧得透红的手掌摊开,被无尽混乱呓语诱惑着的长发青年睁闭着眼睛,仅仅只是几个刹那,就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的挣扎与沉浮——怎么也数不清的理由和意志在说服着他:放弃吧,干脆就这样直接放掉这一切,也放过自己,还自己一个轻松与自由,回到那最开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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