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又下起了雪,高顺点了两个小太监来接他,他却并未上辇,而是在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至乾清宫。
宫殿里烧了火龙,被烘得温暖如春,太监们打起毡帘,怀钰携着一身寒气走进来,立马就有两名宫女上前,替他脱去狐皮大氅,跪下帮他清扫靴面上的雪。
延和帝歪坐在南窗火炕上,一手捧着个暖炉,正在批折子,已经等候他多时。
他并不像群臣猜测的那样时日无多,但脸上病容未褪,眼底挂着两团青黑,人消瘦了不少。
他搁下笔,望着怀钰问道:“来了?见过你皇祖母没有?”
“见过了。”
怀钰跪下行礼,有条不紊地交代了一遍祭礼上的事。
延和帝点了点头,见他还穿着祭服,便道:“去换身松快点的衣裳。”
怀钰下去更衣,不一会儿,换了身亲王常服进来。
延和帝看见他腰间那枚玉坠,皱眉道:“好好的玉,叫给你割了,怪不得别人说,你也实在是太胡来了。”
这种话他数落过不止一次,怀钰只当左耳进右耳出。
延和帝命人赐了坐,又让宫人端上来一碗热牛乳,将伺候的人都打发出去,连同高顺也在内。
牛乳热腾腾的,喝下去受用不少,怀钰放下碗,无所事事地瞅着一个松石盆景出神,一双十指修长如玉,绕着碗沿打转。
窗外鹅毛大雪,殿内静谧无声,只剩御用银霜炭爆裂的声响。
延和帝盯着他的脸打量,过了好半晌,方问道:“陈允南的夫人还住在你府上?”
怀钰指尖动作一滞,点头道:“是。”
延和帝瞪他一眼:“快点还给人家,朕虽未在旨意上明令她何日归家,但你不要想着钻这个空子,和朕阳奉阴违,听说陈允南日日去你府门前长跪,说出去很好听么?”
怀钰把玩着腰间玉坠,吊儿郎当地笑道:“他跪他的,与我有什么相干?圣上若是觉得说出去不大好听,那便降道旨意,命令他俩和离就是了。”
“胡闹!”延和帝拍案斥道,“管天管地,你还管人家夫妻和离?你真当朕这个皇帝是这么好做的?”
“不和离也行,让她回沈家,姓陈的不许上门骚扰,我保证即刻送她归家,敲锣打鼓地送。”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未被夫家休弃,岂有回娘家住的道理?”
怀钰的眉头紧紧拧着,神情也变得戾气丛生:“我不明白,姓陈的对他妻子恨之入骨,谁都看得出来,沈茹若再回到陈家,只有死路一条,大街上有人施暴,人人上前阻止,一个弱女子被丈夫暴打,却无人相救,这是为何?”
“因为这是人家的家事!”
延和帝叹了口气:“钰儿,你有侠义之心,这很好,可有的时候,这份侠义心肠反而会害了你。”
他拿起一份奏疏,道:“这是昨日沈如海送进来的折子,他祈求朕恩准他长女削发为尼,去寺里清修赎罪,而这些,都是六科言官攻讦他的折子,骂他教女无方。沈如海延和五年初入官场,二十年来勤勤恳恳,几乎从不犯错,只因上了这么一道折子,便晚节不保,数年官声毁于一旦。”
延和帝将折子丢在案几上,道:“做官难,做皇帝更难,臣子们都想做比干,做伊霍,而朕呢,成了纣王!陈允南殿上死谏,朕气到吐血也奈何不了他,若真的赐死他,反倒成全了他的直名,千秋之后,后世史书将如何评说朕?”
“你以为做皇帝就能随心所欲?朕一句话吩咐下去,陈允南就得休妻?朕亦有掣肘之处,朝野舆论要不要管?后世风评要不要管?今日朕下旨令臣子休妻,他日若有相同情形,该如何论处?天子垂拱而治,莫非成了断家务事的判官?陈沈氏的事传出去,日后乡野村妇都有样学样,天下风俗岂不乱作一团?”
怀钰胸口剧烈起伏,想了想道:“皇叔,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是有些事,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坐视一名无辜女子死去,天下要骂,后世要骂,尽管骂去好了,我只求问心无愧。”
真像。
这一刻,延和帝脑海中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盘旋。
无论是怀钰的面容,还是他说这句话的语气,都与记忆里那个人一模一样。
他几乎是狼狈地转开视线,过了片刻,暖阁里响起他疲惫的嗓音。
“给自己留点好名声罢,钰儿,朕也不瞒你,朕有意立你为储。”
怀钰赫然瞪大双眸,起身跪下:“臣万万不敢,请陛下收回成命。”
“起来,起来。”
延和帝倾身将他扶起,道:“你听朕说,昔年你皇祖考在位的时候,是属意你父王入继大统的,朕与你父王比起来,是百倍也不及他,可惜他生性不喜拘束,无心帝位,只愿做个守土封疆的将军。朕从先帝手中接过这江山的重担,二十年来兢兢业业,无一日敢偷懒懈怠,可朕总想着,这龙椅是你父王让给朕的,朕总有一日要还给他,他不在了,你是他唯一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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