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的男人,记不起旧爱的感觉,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他为她交换得来幸褔,也为自己免却对她的思念。当铺老板,就这样典当了他的爱情。终于,他被抛出白光隧道。他成为了另一个人,从今以后,有一项特质,他永永远远不会拥有。一张眼,他醒来在一张西洋大床之上,床的顶部有一层层米白色的帘幔。他撑起来,马上便有仆人走来,仆人身上穿着西式的制服。脑筋有些含糊,他问:“这是甚么地方?”“老板。”仆人称呼他。“这是第8号当铺。”“当铺”韩诺呢喃,他还是记得曾经发生了甚么事。然后他又问:“这是甚么时候?”仆人回答:“今年是西元一九一零年。”即是说,年月并没有变更。韩诺问:“还有没有其他人?”仆人回答:“家仆一共有二十人。”韩诺说:“我是唯一的主人?”“是的。老板。”韩诺走下床,向看那扇窗走去,窗外的阳光好暖。一望窗外,景色柔和美丽,一大片树林,绿油油的青草地,他还看见一匹马在踱步。回望房中布置,这是他的寝室,典型的西方奢华格调,富贵而丰盛。可以睡五个人的大床,阔大高耸的全身镜,云石的墙壁,天花上绘有瑰丽的璧画。一踏出房门外,便是长长的走廊,红色绣上火龙纹的地毡,一扇一扇陌生的大门,他沿地毡走到走廊的尽头,最后看到宏伟的云石阶梯,阶梯之下,一排二十人的家仆向他鞠躬。他已经来了另一个世界,他知道。这世界不建于地图上任何一个角落,然而有心找上门的人一定会找到。这儿是第8号,闻名世界的第8号当铺。一名看似资历最老的仆人走前来,韩诺便向着他的方向步下阶梯。这名仆人做了个手势,说:“老板,请。”韩诺便跟着他向前行。仆人向韩诺介绍大宅中的所有房间和设施,又往大宅外游览,他们骑上马匹往范围内的树林与山崖上走了一趟,一切只叫韩诺大开眼界。最后,韩诺问:“这儿从前有没有主人?”“有。”仆人简单地回答。韩诺再问:“他为甚么要离开?”仆人回答:“他犯了规条。”“甚么规条?”仆人说:“前主人私下用了客人的典当之物。”韩诺点了点头,以示明白。及后,他独自在这新环境中溜跶,一边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他不会忘记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从前的半生。只是想起来了,一切只觉如梦似幻,最真实发生过的,却仿佛是最不真实。他想着他妻子的脸,她的五官轮廓他清晰记起,只是,心里头,没有半分难过,也不觉哀痛。她是一个清楚无比的印象,然而带不起他任何感觉。他知道,彻彻底底,他成为了另外一个人。清醒的、淡薄的,准备生生世世不死不灭的一个人。已作了交换,也就无怨无悔。他看着窗外他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务。首先,他要找一个伙伴,就如那人叙述的那样。要找一个怎样的人双双对对?那人会是自己的伙伴,还是找一个听话的,醒目的,不计较的。最重要,是一个愿意接受这差使的人。于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试图碰上一名“对”的人,最后,他遇上一名这样的女孩子。而女孩子,有这样一个身世。那是中国中部的一条小村,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务农为生,种稻种粟种一些蔬菜,另外养猪、牛和鸡,每户都有六方块的地,自给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缴税之用,再有多余的农作物,便拿出省城卖,虽然,也卖不到多少钱。捱饿的机会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饿,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样饿,一把米两条粗莱,填得饱人的食欲吗?空洞洞的、不满足的胃,总是渴望看更丰盛的填补。可会有大块大块的肉?油腻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羔与肉汁,这肉的感觉,久留齿缝间,要多缠绵有多缠绵,咬到口的肉,含在嘴里,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吞掉,就让它溶化在舌头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觉,含至翌日鸡啼,那块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不散,永恒在口腔内打转,一张口,把口气倒流鼻孔,是最满足最了不起的事。陈精的家就在这样的农村之中,她是其中一户农民的二女儿,对下有两名小弟。家中人数众多,于是捱饿的机会就更多,就算大时大节有肉可吃,也只能分得一小片。她便但愿,那含在嘴中的一块肉,不只捱得到黎明,如果可以的话,请再捱下去,朝朝暮暮,口腔内仍然有那一块不腐不变的美味。没机会读书认字,根本,这村落连书塾也没有,走三小时的路再攀过三个山头之外,会有一座小城,那儿才有书塾,也有市集,有做大戏的地方,有富有的人家,有很多很多她羡慕的梦想。其实她未曾去过,梦想都是听说回来的。这条村落唯一有趣的是,当中有一名会看相的老人。她是名老婆婆,懂得看相看掌,陈精常常跟在她旁边,看着她对村民说:“看你鼻头有肉,一定有好配偶,她捱得又做得,落田帮手无怨言,晚上夫妇好恩爱。好命也!”其实,这种小村落,会有甚么起伏的命运?求求其其谈半天,不十成准确也有七成准。但是陈精爱听,她觉得道出别人的命运是件快乐的事。每天落田工作,很辛苦,又瞩又干,吃不饱的小孩,非常的黑与瘦。弯身插秧,她的肚子会叫;拉牛耙田,她的肚子又叫;就算把干粟米饭送进口中时,她的肚子一样在叫。夜里,月亮白白地照,她抚摩着她的肚子,还不是依样的叫。很想吃很想饱。这就是小小陈精的人生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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